遗忘,是一种处境,正如“女性”也是一种处境。
这是一个特别的故事。患有早发型阿尔茨海默症的男人在被动的遗忘中幸存,长久陷入执念的女人在主动的记忆里受伤。
这是一个时间线反复穿插的悬疑电影般的故事。当我们在孤独空间的记忆迷雾里打捞起几片扎手的碎冰,发现爱似一把华美的刀。
这也是一个容纳了有灰度、有深度的女性形象,和无比真实、微妙的另类“她”关系的故事——
故事开头,母亲举起斧头,砍向小女儿。
故事中间,提前步入青春期的姐姐被妹妹闻到身上有像“狗”一般的气味;而狱中的两位“恶女”因为对诗歌的共同热爱结成了相互依偎的好友。
故事结尾,丧夫的后妻开车接走了出狱的前妻,她们在夏日蛙鸣中走上一条由两个女人共同创造的沉默的通途。
其间还有大段的缝隙,留白,沉默,思索,和爱。
你准备好聆听《遗忘爱达荷》的故事了吗?
本文内容整理自播客【九又四分之三电台】(喜马拉雅、网易云同名,小宇宙搜【九又四分之三FM】)扯淡派对002:炸裂版“再见爱人”,由伤口构成的女性
主播丨苏菲嘉宾丨娟子
娟子:《遗忘爱达荷》并不是一个顺畅的线性发展的故事,而是从一个富有张力的场景展开,不断进行跳跃性叙述的故事。在开篇的场景中,一个叫“安”的女人坐在卡车里,想象着曾经发生过的一场悲剧——九年前,她丈夫韦德和韦德当时的妻子珍妮开车去另一座山,拉些木材回家,车上还有他们的女儿,姐姐琼,妹妹梅。
安想象着两个女孩面对面坐着,背靠着车窗,膝盖撞来撞去,车里可能出现了一股焦味,车外曲曲折折的山路,汽车后视镜下还挂着捕梦网。想象着悲剧发生的那个瞬间,小女儿梅倒下了,地上撒满鲜血,有马蝇落在她身上,大女儿琼则跑向密林之中。还有一只手,那只手里拿着锋利的斧头,另一只手里还端着塑料杯和柠檬汽水,那是她们的母亲珍妮的手。
从这个场景开始,小说继续描写安和丈夫韦德逐渐展开的新生活——韦德患有遗传性的早发型阿尔茨海默症,开始渐渐失忆,曾经的创伤性记忆也被遗忘侵蚀,安需要面对他这个状态;而另一边,不断涌来的过去有很多丰富的细节,韦德和珍妮的生活,两个女儿的故事,这些人的形象都在细节中不断丰满,而这些细节都是安在他们的生活空间里一点点发现的,再加上她的想象,形成了新的记忆。
《时时刻刻》剧照
苏菲:这是悬疑感很强的一种写法,开篇就把母亲杀女的惨剧呈现出来了。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你肯定会好奇,于是也跟着安一起想象,拼凑碎片,作者像拿着一盏马灯,在黑暗迷雾中抓住你牢牢地跟她往下走。
我们已经解析了“遗忘”这个元素,来源于男主人公韦德的阿尔茨海默症。那爱达荷呢?这是怎样的一片土地?
娟子:爱达荷是美国西北部的一个州,大部分土地是人烟稀少的山区,家家户户相隔很远。书里,韦德和前妻珍妮搬到他们落脚的鸢尾山上,房地产中介骗他们说冬天县里会给山路除雪,其实根本没有人来除雪。住进去以后他们就遭遇了大雪封山,物资根本进不来。当时珍妮正怀着孕,韦德只能砍了一圈树,清理出一片空地,这样万一珍妮要生产了,他们还能在那里向直升机求助。
另外,作者艾米丽本人小时候就住在爱达荷州的北部山区,她父母是农场主。在农场发展起来之前,他们一家曾经一起住过帐篷和猪棚,没有电也没有水,原始而艰苦。但作者非常怀念那段在自然环境中生活的时光。
苏菲:没错,我也能感觉到书里的家庭环境是相对孤绝的,外部自然环境也很荒凉,故事发生在这样的舞台,赋予了小说一种夏日读来依旧凉飕飕的气质。
苏菲:接下来我们具体聊聊这本书的人物。在小说中众多的女性角色当中,娟子你印象最深刻的是哪一位?
娟子:我觉得写的最有趣的一个角色是珍妮,就是那个将斧头挥向自己女儿的母亲。首先,因为这个事件,她是一个令人胆寒的女性的形象。但书里还写到了经过这个悲剧之后,在监狱中的她认为自己不能够被原谅,此生都不配得到任何自己想要的东西了,她想要抹除自己,从这个世界消失,可她也认为自己连“消失”都不配得到,因为这是她想要的。有一段珍妮的心理活动我觉得写得非常好——因为她的大女儿琼在惨剧发生时逃走了,然后失踪了,但珍妮又被限制在监狱里了。她认为监狱带给她最大的折磨是阻止了她对琼的搜寻。
从这个细节,我们又能看到一个感人至深的母亲的形象。但作者艾米丽没有就此止步。如果只有这两个侧面的话,珍妮依旧是一个被困在狭窄的母女关系中的形象。我认为还有一个侧面写得非常妙——当珍妮和韦德被大雪封在鸢尾山上,物资和行李都进不来,他们还要为珍妮未来的预产期而担忧时,书里写到:
《时时刻刻》剧照
这里,我们更能感受到作为一个“人”的珍妮了。她从与自己女儿的关系中解脱出来,延展向了她和她母亲的关系,她不再被局限于一个身份之内。当她望着窗外灰蒙蒙的雾气时,我们能感受到她心中很多模糊的情绪。某种程度上,珍妮超越了一个小说角色的存在。
苏菲:珍妮的形象确实被刻画得非常立体。除了她,书中其他女性也都各自有自己的痛苦和欲望。
比如珍妮杀女入狱,遇到了一个脾气很不好的室友伊丽莎白。伊丽莎白也是作为一个“恶女”形象登场的——为了赶走一个跟她相处多年,对她也很好的狱中室友,伊丽莎白残酷地捅伤了她。但一物降一物,珍妮来了之后,竟然收服了她。因为珍妮取代了伊丽莎白的名额去上监狱里的诗歌课,而伊丽莎白是一个非常热爱诗歌的人,所以非常痛苦。可是珍妮拿伊丽莎白写的东西当作自己的作业交给老师批改,无形中帮助伊丽莎白继续追求自己热爱的事。这个举动使两人之间建立了默契的友谊。你其实很难想象,女性之间的关系还可以是这样的,但在这本书里都能看到。
《时时刻刻》剧照
娟子:每次跟别人推荐这本书,我都会提到那对姐妹琼和梅的关系。因为琼是姐姐,大好几岁,比梅先一步进入青春期,逐渐开始有了自己的世界,不再和梅玩。梅闻到了琼身上有一种气味,书中写的是“一种受惊的狗的味道”,其实就是青春期因为荷尔蒙分泌过剩产生的狐臭味。梅问妈妈,我身上也有琼的味道吗。妈妈先是安抚她说你身上是没有的,然后小心地提醒她,你不要对姐姐提起这件事情,因为可能会伤害到琼的自尊心。自此之后梅好像就成长了一些。虽然她是妹妹,但需要保守这个秘密,克制自己不要说出来,去保护姐姐。即便是在琼冷漠甚至轻蔑地对待她的时候,她也没有说出来。因为她知道如果说出口的话,琼就会变成曾经的那个琼,变得非常年幼。
还有一个细节,当姐妹二人去森林里寻找她们失踪的一只宠物猫,这时她们遇到一个杂物堆,旁边有一只扶手椅,梅就坐进了扶手椅里,看琼摆弄那堆杂物。琼玩完了那堆杂物,就回到扶手椅上跟妹妹缩在一起。书中描写到这个场景下的环境是:
这个场景让我想到了非常流行的一句话,爱是想要触碰却又缩回的手(姐妹版)。这对姐妹让我想起《那不勒斯四部曲》里的两个女孩。她们之间有一种非常剧烈的张力存在,有仰慕,有亲密,有害怕失去的敏感,也有不想让对方受伤的不忍,是融合了亲情、友谊和爱情的一种关系。
苏菲:女性之间的情谊是非常微妙的,在读到这些片段时我也忍不住嘴角一弯。相比《我的天才女友》,这两个女孩因为存在年龄差,让她们关系之间的张力更加剧烈。如果你家里有兄弟姐妹,或者小时候和比自己大不少岁的哥哥姐姐玩过,应该能体会到,对于5-15岁的孩子来说,年龄即权力。年纪小的孩子总是仰慕、追逐着大孩子。在这个前提下,妹妹梅对姐姐的温柔包容才显得更为可贵。
《我的天才女友》剧照
还有一点我觉得挺有意思,就是一般在描写女性的时候,很多男性作家是缺乏想象力的,他们会把女性放置于一个跟男性有关系的场景里面,比如情欲关系,母子关系。但是如果两个女人在一起,除了雌竞,她们还能发生什么?这本小说里,最打动我们的是女性在进行的一些创造性活动。比如狱中的珍妮和伊丽莎白通过诗歌交流;刚刚娟子提到的琼和梅去树林探秘,在杂物堆边“过家家”;还有女主人公安,是一位钢琴教师,在经历了种种身心俱疲后,她尝试弹奏原创的歌曲来充实自己的生活。当女性从事创造性活动时,就获得了一种主体性,这样的她们非常有魅力。
苏菲:我们已经带大家领略了这本书中相对美好、治愈的部分,下面可能就要触及到比较疼痛的话题了。这个故事里好像处处都有利刃,常常读到某个地方一不留神感觉心就像被刀子给割了一下。《遗忘爱达荷》的书封上有一把华美的刀,请娟子介绍一下封面设计的用意。
娟子:我们用了深色背景来呈现故事自然而阴郁的氛围。同时也想体现作者在全篇中埋藏的细腻美丽的词语,所以给刀画上了很多精致的元素。刀在情节中是有作用的——韦德是个制刀匠,这把刀就是韦德亲手制作的,最开始他送给了妻子珍妮,后来又被女儿偷走,赠送给自己心爱的男孩。安是男孩的音乐老师,所以有一度这把刀落到了安手里。当安伸手去碰刀刃的时候,她被刺痛了,手指上留下了一道细小的伤口。
我们在腰封上写了一句“爱是刻着心与玫瑰的利刃”。这把刀被握在手里,刺入了心脏,又包裹着玫瑰的颜色,因为爱会带来伤害,疼痛和折磨,它如玫瑰花般的美丽注定要和它的阴暗面共存。这是封面隐含的深意。
苏菲:生活中往往并没有那么多大的矛盾或冲突,最能刺痛我们的是一种暗流涌动的东西,比如亲密的人忽然有了秘密,或是想要触摸他的心,却摸到了一扇紧锁的门。当遭遇这样一个时刻,我们就会感觉极其痛苦。小说中对这种痛有很多注解,比如珍妮在婚姻中的不适,珍妮杀女发生后韦德的绝望,安在与韦德结合后承担着这个不幸家庭的前史,每天都要与离开的珍妮母女留下的痕迹共存,又永远无法得知真相的隐痛。或许在亲密关系当中,我们每个人都不得不学会活在没有确切答案的每一天,隐忍着生活下去。娟子,你觉得我们该如何面对这种痛感瞬间呢?
娟子:我想起了我朋友的故事。前两周我们刚好聊到各自学生时代的“至暗时刻”。她高中时有一个特别要好的朋友,她们都在一个三四个人的小团体里。上大学之后,她和这个朋友去了一座城市,关系越走越近。有一天下大雪,她要去朋友的学校,坐上公交车发现手机很快就要没电了,她就给朋友发消息说我手机没电了,现在坐几路车去你那儿。公车到站以后,因为是她第一次去,也不熟悉周围环境,发现放眼看去都是郊区的玉米地,路旁有两排白杨树,路上一个人没有。冰天雪地中,走一步脚都能陷进去特别深,她只能按照自己的直觉往她朋友的学校走,边走边担心迷路,也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全。走着走着,她真的看到了来公交站接她的与她相向而行的朋友。这个雪天的相遇太有电影感了。
《情书》剧照
但上研究生以后,她们去了不同的城市,关系就疏远了。而且让她耿耿于怀的是,朋友好像是刻意疏远她的,每次她想跟朋友聊起什么话题的时候,朋友就草草收尾,朋友生活中发生任何境况,也不跟再跟她分享了。她也问过朋友是为什么,但朋友一直是逃避态度,没有告诉她答案。我觉得有时候关系就是会在瞬间崩塌的,你可能在自己的脑海里回忆曾经相处的点点滴滴,想要找到为什么会变坏的蛛丝马迹,可能找到了一些,但自己也不太确定。甚至有可能,那个做出决定疏远你伤害你的人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
苏菲:你说的故事又让我想到了去年我很喜欢的一部电影《伊尼舍林的报丧女妖》,也是两个原来特别要好的朋友,在爱尔兰的小岛伊尼舍林上生活。突然有一天,相对年长的男人向另一人决绝地说,我再也不想理你了,cozyouaredull,我年纪大了,希望把有限的时间留给艺术,留给自己。另一人直接崩溃了,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也无法习惯这样的疏远,总觉得还有挽回的余地。于是他隔三岔五地去试探,直至酿成了最后的悲剧。
《伊尼舍林的报丧女妖》剧照
苏菲:豆瓣上有一个话题,“我们是由伤口构成的”。应对亲密关系带来的伤害,一般有几种做法。有的人就像这个电影的男主一样执着于回到过去,每天用痛苦熬煎自己;而有的人会学着习惯,逐渐看淡,最后放下。还有一种罕见的情况,像《遗忘爱达荷》的男主韦德,他很“幸运”地患有早发型阿尔兹海默症,把创伤的经历遗忘了。小说里,某一次韦德又犯病时,安想用手按下他的头,按进他的爱里,让他再好好看个清楚。对于安来说,痛苦永远好过遗忘,她希望韦德能找回记忆。娟子你怎么看?
娟子:我会想到读过的一个选题里写到的,回忆就好像是往冬天打碎湖面的冰湖里捞一些冰的碎块出来,可能你捞到的并不是你想得到的,甚至也都不是你自己的记忆,而打捞的这个过程非常痛苦,在这本书里,安就经历了这一切。
《困在时光里的父亲》剧照
作者的采访或许能帮我们对“遗忘”这个主题有多一些理解。艾米丽说,以前她妈妈说过身边有人患了阿尔茨海默症,当时她不敢相信世界上居然有这么恐怖的事情存在——你必须与这种可怕的疾病共处,同时你根本无能为力。她在生活中时不时会听到认识的人或是他们的亲人朋友经历了这个病,当患病的人失去自我的时候,病人的亲友们谈起他们所爱之人的时候,语气中那种勇敢坚定的力量让艾米莉非常动容。所以她想书写韦德这样一个角色,他失去了记忆,但是没有丢失自我。艾米丽坚信,有的时候你可以与自己的记忆剥离,与疾病对你的改变剥离,即便疾病想要夺走你本来的面目,你依然是你。对于那些有亲友正在同这种疾病抗争的人,对于那些正在承受和不得不承受这一切的人,艾米丽想要在这个故事中给予他们尊严。
我看到在采访中,她说这句话时,语气有些哽咽,眼眶也湿润了。这是一段很真诚的分享。
苏菲:我们发现,在这个故事里,遗忘是属于男人的病,女人是无法遗忘的,因此她们必须去直面过往、当下和未来的痛苦。现在提到女性读物,大部分的书都在叫我们做“人间清醒”,但很少有人教我们,当你身处痛苦的境遇,如何自救,如何治愈自己。当然,这本书也没能给我们明确的解答,但虚构是有力量的,“语言即抚慰”,阅读中我看到了一种疗愈的可能性。
书的最后一章,韦德已经去世,前妻珍妮因为表现良好提前出狱,决定离开爱达荷的安一个人开车去接她。在路上,安看见了有一条通向河边的小路——
这个结尾让我非常感动。我想到了那部经典的女性电影《末路狂花》里的场景,也是两个女人一起开车行驶在公路上。网上一度流行一句话,“乡愁是男人的奥德赛,而逃离才是女性刻进身体里的史诗”。
《末路狂花》剧照
在《遗忘爱达荷》故事的最后,两个女人终于一起逃出了执念,走向更广阔的天地——安离开了爱达荷,她因为丈夫被困守在这片土地那么多年;而珍妮接受出狱,放下了痛苦的记忆,要迎头而上全新的生活。
总之,这本书给我最好的东西,就是让我看到了爱和关系的多面性,它也让我相信自己可以收获更多爱的可能。最后,祝大家在人生旅途中收集到更多美好的、丰富的个人记忆!
娟子:也祝大家都拥有属于自己美好的爱!
完整节目,扫码收听↑
相关推荐
© 2023-2025 百科书库. All Rights Reserved.
发表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