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于公众号:半斤八两抡电影作者展世邦
《故事只讲了一半》,是万玛才旦先生短篇小说集的点题篇章,同时也是开卷之篇,同样也是最让人不愿意面对的一个标题——作为最会讲故事的藏地创作者,万玛才旦先生猝然离世,给我们留下了最为真切的创痛和怅然——先生的故事也只讲了一半。
短篇集有十则故事,其中有六篇直接涉及到“故事中的故事”,这几则故事由叙述者和倾听者共同完成。当我们被作者质朴无华的文字代入到某一种故事情境中,当故事里的“我”急于要知道“后来怎么样了”的时候,一种无形的张力突然降临在倾听者和叙述者之间:此刻是“书接上文”?还是戛然而止?甚或杀死这一故事并重建出另外一个故事来?——一切取决于叙述者和倾听者的具体处境。
在万玛才旦先生的笔下,任何人都可成为故事的叙述者,他(她)们是焦虑的老母亲、骄傲的小学教师、被摄制组打扰生活的老牧人、无聊的咖啡店常客、深居简出的讲故事的老者、甚至是藏地神话里的一具“尸体”、也可能是传播流言的每个人。故事中的倾听者,则是担心儿子没奶喝的爸爸、自我感动的小说家、混剧组的万金油藏族小伙、自我中心的电影导演、收集民间故事的懒散办事员、甚至是被“尸体”刷得团团转的捕尸者……这些短篇小说,由倾听者铺开自己的故事,他(她)们或有所图谋地、或顺理成章地遭遇到叙述者,进而打开了叙述者的故事,成为故事的倾听者,坠入到故事中的故事,直至忘却自身的处境。
他(她)们忘我的一刻,正是身为读者的我们获得空前自由的一刻——读者将借由倾听者的处境与叙述者的故事之间的相互映照,得以反思既定的认知,并有可能抵达作者应许给我们的宝地。
万玛才旦先生用他的故事搭建起了一座浮桥,一头通向藏地的当下,一头通向汉语言本位的读者;此端是故事里的叙述者和倾听者,彼端联结了故事的读者。读者踏上用故事搭建的浮桥,若能以平等的视角观察故事里的藏地之当下,或许就可以抵达作者给我们的“应许之地”。尽管经历的是步履维艰的倾听故事的过程,读者们还是能在叙述者与倾听者相斥又相吸的张力中,被激发出反思的本能,或许可以侥幸尝到《水果硬糖》最后提到的——“一开始是一种淡淡的酸酸苦苦的味道,慢慢地就变成了一种淡淡的甜甜的味道”。
有人以“寓言”或“神话”去定义万玛才旦的小说,尤其是作品中涉及藏地传说或藏地传统艺术的部分,更是被拿来“误读”。如果万玛先生仅仅是在建构寓言,他又何必大费周章地采取“故事中的故事”的结构?如果仅为了以文字保存藏地的神话传说,他又怎么可能煞费苦心地解构甚至破坏藏地故事中的“元社会”样貌?与诸多“第三世界”的当代寓言或世俗神话迥异,万玛先生的小说文本,从不规避工业(或资本文明)对藏地的破坏性介入,从不把藏地故事或者故事发生的“元社会”建构成乌托邦式的闭关自守的存在,而是直面藏地文化在当下正被改写这一事实,进而在被闯入者们“凝视”、被消费者们“误读”的现状里,用故事去解构故事,给读者以“棒喝”般的警醒。在飘摇的浮桥上,作者以平等心给了每一位读者一次抵达和观察的机会。
正如陈丹青先生在“代序”里所言,没办法把万玛才旦的小说和电影分割开来。与小说写作不同,万玛才旦用藏语拍电影,在这一媒介里,他的画面与对白呈现出一种复调般的感染力,镜头里的藏地苍凉,与对白中的牧区人情,恰好构成独树一帜的电影语言。长镜头和藏语,并置出了早已被改写的“元社会”——一个被裹挟进消费时代的藏地现状。在他的第二部长片作品《寻找智美更登》里,藏地导演为了拍摄这个流传千年的藏族故事去采风,他走访了现今还在排演藏戏《智美更登》的村落、剧团、寺院。颇富意味的是,在镜头里呈现出的对这一经典“元叙事”段落的即时搬演,被万玛才旦导演处理为空间上的“错位”,比如州中学教师办公室里的清唱、或者村子里的少年带红领巾的演唱、甚至剧团里无一人会唱藏戏的尴尬氛围……这些原本应该在舞台上正式演绎的藏地“元叙事”,反而在最生活化的空间里被以片段的形式清唱出来。而有趣的是,这部文学意味浓郁的影片,其故事的表层是导演采风寻演员,而故事中的故事,则是热心老板做向导一路讲述他年轻时的纯真炽热的爱情故事,而真正倾听他的故事的人,却是身处情变中的演唱《智美更登》最为动人的乡村业余女演员。万玛才旦用故事中的故事,把当下的藏地涂抹上三重色彩:尴尬的、感伤的和觉悟果断的。更有趣的是,这部影片刚好就是万玛才旦先生用汉语创作的一则小说。
万玛才旦笔下的叙述者和倾听者的立场,也决定了他的小说是故事而非“寓言”。正因为小说中的叙述者和倾听者都是藏地人,要么回到故乡、要么是守居故乡、要么是藏地创作者带有极强目的性地去访问更为年长的叙述者……他们以藏地人的视点,聆听已经失落的藏地故事、以被资本改写了的立场去搜集藏地故事。在寻访的过程里,他们获取了“言外之意”,也就是失落的故事之外的意蕴。读者也能借此去体察这些倾听者所处的当下。而这一过程,从里到外、从当下到过去,没有丝毫的猎奇感,更不预设任何“他者”的俯察视点。而这种非寓言式的创作,也决定了万玛才旦作品中流露出的淳朴的、不带一丝一毫矫饰的风格。
《故事只讲了一半》,以“我”——扎西——一位民间文学搜集整理机构的办事员的视角铺开,空间则是作者虚构的“那隆村”——一处最接近“元社会”空间的所在。扎西去拜访扎巴老人,搜集他的最后一个故事。在老人讲述故事之前,万玛才旦动用了尽可能多地手段去延宕这一故事中的故事被讲述,甚至到最后献出了老人的生命。而在讲述故事的过程里,则伴随着叙述者——扎巴老人对“黄色”一词的不解。这一语言上的鸿沟,提醒了读者,以汉语言为本位的文化视角去衡量藏地的故事,带有极大的误读风险。小说的结尾,当扎巴老人因为身体不适而暂时收起了“黄色”故事的后一半,我们被迫跌回到倾听者扎西的现实处境:一方面,他得知了老同学的婚变遭遇,而另一方面,扎西自己则“期遇”着老人的美丽女儿,同时他还要担心自己所在的机构将要出版的《扎巴老人讲故事》还差这最后一篇……如此具体而现实的处境,揭开了故事的幻觉,并且提示着读者传统故事的获取之难、叙述者的弥足珍贵、被资本所改写的藏地的人情现状……
《特邀演员》一篇,在嘲讽“猎奇”视角的同时,让叙述者——也是故事中的故事的主角——顺势而为地接受了猎奇凝视者带来的财富和当代文明的好处。藏族小伙扎西常年混迹在各种进藏拍摄的剧组,他最先拥抱了工业文明对藏地的文化冲击,并且充当了中间人。他为剧组寻找合适的帐篷——一处“元社会”的空间能指,并且替剧组和帐篷的所有者——老人充当翻译,他在语言上也成了某种桥梁式的存在。但值得注意的是,真正倾听了老人故事的人就只有扎西,是以藏语讲述的藏地独有的婚姻故事。由此,倾听者先于剧组获得了藏地老人的故事,同时也正是扎西带老人的年轻妻子去医院并获知了“老来得子”的喜讯,最后也还是扎西,帮助老人争取了更多的特邀演员片酬——这也将用于支付老人妻子待产的住院费用。另一面,故事的叙述者——老人则挣扎于传统的观念和保护妻子生命安全之间,他一方面抗拒拍照,另一方面则不得不接受导演的邀请担任特邀演员,从此走进了摄影机的画框中。万玛才旦先生对待传统和现代的态度,有不得不为之的无奈,也有顺势而为地豁达。
《切忠和她的儿子罗丹》借由故事的倾听者与讲述者的立场偏移,体现了万玛才旦作为一位创作者的自省。在这篇小说里,小说家“我”先是以叙述者的身份登场,“我”根据一位小学教师的讲述写了篇感人的短篇故事,在“我”写的短篇故事叙述到一半时,小学教师与“我”重逢,揭开了一个创作者经常不敢面对的隐秘幽暗的处境——“我”的创作灵感都来自一位小学教师的讲述——如果没有他的话,“我”的灵感将会枯竭。在现实被揭开之后,“我”继续讲完了故事。这时候,小学教师开始讲“本来的故事”——他成了叙述者,我成为倾听者——我们的立场发生偏移。“我”失去叙述者的特权,被裹挟进了一个残酷而野蛮的故事。小学教师作为“叙述者”所讲述的故事,其时间指向了部落时代,远比“我”讲述的当代故事更为原始。“本来的故事”因其充满着残酷冷硬的美感,令倾听者欲罢不能,这带有血腥的现实感,令“我”彻底拜服。最后,“我”因为震慑于小学教师的故事,而产生了自我怀疑,甚至被小学教师无情嘲讽了一番。无论是在叙述者的故事里、还是在倾听者的故事里,主角最后都因为偷窃而被执行死刑。这也直接指涉了作为小说家的“我”对传统故事的偷窃。故事里的主角都被判死刑,而“我”凭什么能逃脱?所以,被小学教师嘲讽的“我”失去了作为小说家的生命。至此,在叙述者和倾听者之间的“搏斗”里,原本以“我”代入到故事中的读者,被兜头泼了一瓢冷水,水淌下的时候,是“我”意识到“我”只是个自我感动的创作者的时刻,也是读者意识到自己对“元叙事”原本带有的猎奇以及“感人”的预设,都是自恋的一厢情愿。
《诗人之死》以冷酷的笔调叩问了“平等”的悖论。小说针对“诗人之死”这一事件,先后出现了三种诠释:“我”作为诗人的知己好友,为读者讲述我所知道的诗人之死;“我”作为诗人同处一个小城的文化同行,听到的关于诗人之死的恶毒流言;“我”以死者好友的身份整理遗物发现了诗人的日记。在日记里,我们得知了造成悲剧的真正原因。这一次,万玛才旦先生用叙述者和倾听者的分别,给出了极为丰富的故事层次,分别是:我知道的、我听到的、我不知道的。尽管都指向了一件事,可这中间涉及到的人心——难以测度。受限于立场和经验,我们的认知必有偏差。在“我”知道的段落里,我们审视了诗人;在“我”听到的版本里,我们误解了诗人的妻子;在“我”不知道的真相中,我们看清了诗人的可悲,同时也意识到我们(“我”和其他人以及读者)处在事体以外、站在道德高点对诗人的冷酷判断是多么的偏颇和自以为是。
《忧伤的奶水》在作者营造出的焦虑基调上,竟有超逸之笔——焦虑的人陷入了故事之中。全家都在焦虑新生儿喝不到母乳,在妻子焦虑时,“我”和母亲两人去买进口奶粉的路上,母亲给我讲了故乡的好友沉迷赌博意外横死。这件事的讲述因为到家而中断,“我”和母亲因为故事而处在另一种节奏,这节奏惹恼了妻子,她处在自己焦虑的节奏中,毫不留情地批评我们的“慢”。而就在孩子的饥饿得到缓解后,我们正发愁儿子的母乳问题时,母亲作为叙述者,再一次开启了故事中的故事。这次的故事更久远,讲的是“我”出生前,住在我家隔壁的我好友一家的焦虑。在这一短篇里,以倾听者“我”的好友为焦点,进行了倒放式的叙述,从他的横死讲回到了他出生没有母乳的困境,并且再次超逸了小说叙事——焦点从吃不到母乳而喝羊奶的好友,超逸到了被人类强行分离而逐渐没了奶水的母羊。人类为了解决幼子的饥饿,拆散了母羊和幼崽,导致母羊奶水枯竭并且被幼崽厌弃,而人类(其中就有叙述者——“我”母亲本人)根本毫无察觉,这也正因为人类自居为高等生物对其它动物的理所当然的予取予夺。但在小说叙事中,母乳只是媒介,真正残酷的是人类拆散了一对血亲。在讲述了这么一个故事之后,作为叙述者的母亲和倾听者之一的“我”妻子,她俩决定回到乡下,让“我”刚出生的儿子去喝“我”刚死去的好友的妻子的奶。就在她俩决定的时候,“我”儿子因为喝了进口奶粉已经解决了饥饿问题,“我”好友的妻子则要面对的是孩子没有父亲的黯淡未来。在叙述者和倾听者之间,作者给出了第三立场:一个被榨取的身处“元社会”却又遭遇了消费时代压力的母亲的立场。
《尸说新语:枪》以故事去解构神话传说,用“尸体”做叙述者,讲的居然是“未来的故事”。因为,“尸体”讲述故事的时刻根本还没出现“枪”。倾听者德觉桑布自己的处境发生在尊崇“术士”的时代,他为了赎罪而受命去捕获“如意宝尸”,却被警告在捕获送回的过程中不得与之“对话”。德觉桑布屡次功亏一篑,每次“对话”都因为被“尸体”的故事吸引而出言相询,导致宝尸逃回坟地,而他则不得不再次去坟地抓宝尸,如此循环往复……这一次,宝尸讲述的故事发生在以纸牌为赌博工具的火器时代,是为“未来的故事”。有趣的是,万玛才旦借“如意宝尸”之口给德觉桑布(以及读者)讲述了一个曲折惊奇而颇富循环意味的故事,而德觉桑布也代表着读者对故事的后一半产生无法遏制的好奇,这其中必然会打破的禁忌则是——“对话”——故事的倾听者与讲述者之间的“对话”。这一“对话”行为,必然导致我们跌入到轮回般的叙事中,这对倾听者而言是不可避免的失败,但同时也是无可抗拒的动力。而故事本身则指涉了现代文明,以“枪”为代表的无法抗拒的现代文明。这一复调般的叙事,令读者有机会跳出故事本身,走上作者苦心搭建的浮桥,进而产生彼此“对话”的契机。
除了涉及到“故事中的故事”的几篇,其它几篇小说的存在,也是叙述者——万玛才旦先生和倾听者——我们读者之间的对话。其中最为动人的《水果硬糖》。作者讲述了一个母亲的一生,她留不住她身边的任何一个男人,却也并未因此而过分哀伤。临终前的日子,她看到两个儿子温柔相对的短暂一刻感到无比幸福,而她自己却从未享有两个儿子任何一人的陪伴。某一日,她把自己少女时代邂逅活佛而尝到的水果硬糖的滋味,传给了三个后人:代表着文明社会和资本时代的身为成功医生的长子、代表着生命轮回和无常智慧的身为转世活佛的次子、以及代表着生命延续可能的儿媳。这位“大地之母”,其所指涉的正是在藏地上的每一位母亲,也许就是藏地本身,这一女性角色在立意层面绝不输于契诃夫的欧莲卡。
据说,曾有年轻人请教契诃夫写作的技巧,他回答道:写好小说的前提是不要耍蹩脚的花招。这句话在万玛才旦的小说中加倍显影出来。或许是作者使用“第二语言”创作的缘故,他以最质朴也是最准确的文字进行表达,以最为简洁的文字组织形式进行叙述。
万玛才旦先生用汉语写作,此举本身就是对文化裂谷的一种跨越,读者将通过作者的文字建立对藏地的观察和认知。读者走入故事,在层次上有递进,像登山入寺般,次第进入山门,放下自身文化本位的偏见,接受不同的认知。无论是叙述一件事或者一个人,都会产生不同的面相,从而构成叙述者和倾听者的对话。与《罗生门》不同,叙述者和倾听者之间不是审判与被审判、控诉与被控诉的关系,而更像是客栈里避雨的旅人围着炉火轮流说故事——你的讲完了也听听我的,每一个故事都有权利被讲述,每一个故事或残缺或完整,都可以被听到。讲故事的人同时也是听故事的人,每个人在故事的流转间,都触碰到了智慧的裙袂。而这一切,都来自于作者的自省和悲悯。如今,建桥的智者已经离开我们,故事之桥还飘摇在历史的(文化的)裂谷上,讲述者与倾听者在故事文本之外还能否相互抵达?万玛才旦老师开启的藏地影像创作以及他影响的新一代电影创作者,被称作“藏地新浪潮”,他(她)们的语言和文本,或将打开新的可能。
初稿于2023年7月29日
修改于2023年9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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