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读者和评论者肯定了《活着》对于苦难的现实主义的书写,他们从中看到了一种坚韧的同时也不乏乐观的顽强精神,亦有批评者认为文中的苦难存在过多巧合,福贵本人对于苦难的承受是逆来受顺和尚未启蒙,后者显然将故事置于一种现代化语境之中,极为强调个人的独立精神和革命意识。通过分析作者如何描写动物,福贵等人如何与动物相处,人与动物的同与异,也许我们能获得一种新的理解福贵和理解“苦难”的思考。
牛羊是地主们家境殷实的符号象征,在赌博输掉家产之前,福贵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养殖的历史——“我们徐家的老祖宗不过是养了一只小鸡,鸡养大后变成了鹅,鹅养大后变成了羊,再把羊养大,羊就变成了牛。我们徐家就是这样发起来的”——就是福贵的发家史,跨越了战争时期、经历了人民公社运动,目睹了亲人接二连三死亡的衰老的福贵,再次告诉孙子苦根这个家族的秘密,“这两只鸡养大了变成鹅,鹅养大了变成羊,羊大了又变成牛。我们啊,也就越来越有钱啦”,这话并不乐观,与其说这是对于未来的展望,倒不如说这是对于当下的安慰。
在经济衰败的年份,牛羊是珍贵的食物,也是能换来米粮的商品。在人民公社时期,村里的羊被统一送至公社,福贵家的两头羊也不例外,人民公社炼钢失败后,食堂散伙前夕,公社里的羊被宰杀后分食;不久之后,福贵再次攒足钱为有庆买来小羊羔,在福贵的眼里,羊是具有极大经济价值的,“羊是最养人的,能肥田,到了春天剪了羊毛还能卖钱”,可是等到灾年到来,他们仍然只能再次将他拉到市场上换来救命的钱,福贵开导有庆,“羊啊,是牲畜,生来就是这个命”,然而羊既难以逃脱被卖掉的命运,更无法逃脱被宰杀的命运的。福贵这个名字名不副实,他既没有福分,也难以牢牢把握住财富。
唯一免于被宰杀的是那头与福贵同名的牛,孤独的福贵“除了自己的死亡他再也经不起任何一场死亡,哪怕是一头牛”,于是在他看到这头即将被宰杀的牛趴在地上,歪着脑袋吧嗒吧嗒掉眼泪时,他选择将它买下,福贵与牛有着诸多相似之处,“我”遇到福贵时,首先看到的是和牛背一样黝黑的福贵的脊背,“两人进入垂暮的生命将那块古板的田地耕得哗哗翻动,犹如水面掀起的波浪”,两个福贵都是勤奋的劳动者,他们日复一日耕种土地;两个福贵同时也都是受尽苦难的进入暮年的生命,这头叫做福贵的牛显然不是财富,而是同病相怜的伙伴;对于有庆来说,羊羔也并非财产,而是亲密的家庭成员,当两只小羊被强行送至人民公社,有庆不舍与他们分开,他请求每天来抱抱它们,并且给他们送草,动情时甚至流泪,在羊被宰杀后,他伤心了好几天。有庆将羊看作亲密的家庭成员,但他也同时清楚到羊重要的经济价值,所以在羊被宰杀被贩卖时,尽管不满,他却只能接受这个残忍的结果。
在启蒙语境中,对苦难的忍受是值得怀疑的,反抗苦难是值得赞扬的,即使反抗无果,依然是悲壮的,而福贵式的底层民众与牛羊一般,不追问苦难何以到来,只是默默忍受并且逐渐麻木不仁,这似乎是一种“受虐者和苟活者的人生哲学”。但问题的关键是反抗什么,如果反抗的是人祸,比如阶级的压迫,黑暗的社会,那么反抗意味着自由;可如果苦难是人生先验事实,是生活真理,是偶然与必然的结合体——无情的命运,个体则无从寻找反抗的对象。与书名“活着”相对的是对于死亡的残酷见证,如何理解福贵家人接二连三的死亡,是至关重要的,福贵的一生与中国近代历史紧密相关,福贵的苦难是动荡的年代造成的吗?《活着》的主题是要着眼构建和谐的社会吗?显然小说关切的是个人不是社会,福贵这样的人无法介入历史,虽然他的一生是也正是中国近代的历史,他却始终无法被纳入主流的叙述,他是历史的局外人,余华不是以现实主义的笔法写特定年代的人的悲惨生活,而是以现代小说的笔法着重表现个人可能如何面对无法逃避的苦难。
就像牛羊难以逃脱被宰杀的命运,福贵这样的劳动人民只能面对苦难,忍受苦难。在输光家产,走过漫长而苦难的一生的过程中,福贵慢慢将自己定位为一个忍受苦难的劳动者,当老牛消极怠工的时候,福贵这样劝导它,“做牛耕田,做狗看家,做和尚化缘,做鸡报晓,做女人织布,哪头牛不耕田”,这既有强烈的宿命论的色彩,也是一种朴素的劳动分工;与此同时,福贵杜撰出许多名字,他企图告诉说明其他牛也在劳动,这些名字来源于他那些逝去的亲人,在提及这些名字时,人与动物的界限被模糊了,此时他们都是广阔土地上的劳动者,他们因他者的劳动确认自己劳动者的身份,也因他者的受难,接受自己苦难的命运。
赞扬“活着”的伟大精神的人,往往忽视了“活着”的生物属性,动物的困难处境象征着人的软弱、无奈与尴尬,导致痛苦的根源是这种无法逃脱的宿命,而人与牛的命运别无二致,都只能默默忍受加诸身上的苦难,在本能地延续自己生物意义上的生命时,回顾自己的一生,为其找到一个平静的叙述。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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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张均.柔弱者的哲学——《活着》、《许三观卖血记》阅读札记[J].文艺争鸣,2010,(3):83-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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