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人到底想从彼此身上获得什么?……那场分裂了全国、分裂了她的家庭的投票,像切片刀切奶酪一样,从日常正中间切下去,切出所有人都不知道如何处理的一股苦涩恨意……这就像一张通行证,允许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而对其他人作恶。”将人群和家庭割裂的不只是贯穿阿莉·史密斯“季节四部曲”的脱欧公投,还有疫情,还有许许多多需要你我在这个网络时代表态的事,一条新闻,一次购物选择,一个词汇的使用……作为“季节四部曲”的最后一部,《夏》以更尖锐的笔法切入现实、切入当下,她直面人类在21世纪20年代面临的新现实——COVID-19,将人物置于疫情时代,延续凌乱、错时的意识流风格,描绘社会和个人在这种普遍困境下更深入的难题。如果说前三部更多是关于英国或欧洲,那这一部则可在当下引发各国人的共鸣,一场国际性的危机以共同、共时的经验将全体人类联系在同一股感受中,并且在这股感受中,人类又一次认识到作为人意味着什么,人性意味着什么,人类的困境是什么。 《夏》的开场是几段戏谑的家庭闹剧,阿莉以轻松的对话勾勒出观点各异的一家三口的形象:左倾的环保卫士姐姐萨莎、残留着爱国热忱的捣蛋鬼弟弟罗伯特、逃避现实又陈词滥调的妈妈格蕾丝。阿莉不止步于描摹人物的价值观和心理,她甚至还为每个人物都安排了一套政治观,偏左的分一拨,偏右的分一拨,每一拨中每个人的观点又各有侧重点和程度差异。在跳脱灵动、互相穿插的家庭场景中,对话从生活具体出发,折射出政治观的碰撞,唇枪舌剑,虽然基于英国的政治背景,却也像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可能遇见的拌嘴:是否该贬低政府要员,是否支持脱欧,如何评价移民政策,如何看待中年危机……这样的小型辩论贯穿整本书,在后续延伸至其他人物,如阿什莉、夏洛特、亚特,每个人物都毫不掩饰自己的观点,为这场观点大爆炸贡献一种声音——这便是阿莉看见的和想描摹的社会现实和生活图景,互联网放大了人的自我,每个人的声音都触及和涉及更远了,界限交叠,人与人的关系从未如此交错与碰撞。 2. 在观点爆炸之间,阿莉又时不时地将读者拉回纯真、温暖的气氛里,这些部分体现于前三部中已出现的丹尼尔身上,更体现在和罗伯特有关的情节里,痴迷爱因斯坦的13岁小子罗伯特可能是当代场景中最浪漫的人。他通过爱因斯坦的理论理解这个世界,理解时空和人际关系,在他看来,“爱因斯坦是一位坠入爱河的男人,一个由爱意——对万物的爱意——驱动的男人”。他是一名纯爱战士——他将对夏洛特的一见钟情定义为纯爱——爱的际遇让他更加理解爱因斯坦的观点: 自他认识夏洛特以来,他在默默地思考他与她的年龄差,“那是一个看上去30岁左右的人”。然后,突然在结尾处,在与她独处时,他抛出一段爱的表白,不提心意,却充溢着温暖: 3. 夏是本书的一个母题。 我在脚注中翻译了狄金森的这首诗 附上另一首关于鸟的普拉斯的诗 夏一词,串起人们对人生的期待与忧虑,所有人物,或年老或年轻,身处“二战”、80年代、当今,一同共振。历史犹如一片网,没有线性的先后之分,同时发生,同时发展。丹尼尔的思念与格蕾丝的思念、夏洛特的思念共振,“二战”的拘留与当代的拘留、隔离共振。亚特的探访之行更是通过揭露他的身世之谜而串起《冬》之中索菲亚的情节、《秋》之中丹尼尔的情节,创造了一股命运的共振。 夏,也意味着《冬天的故事》,这部在第二部《冬》之中被仿拟、在《夏》之中格蕾丝年轻时曾参演的莎士比亚著名剧作。 《冬天的故事》虽点了“冬天”,但“其实整出戏都是关于夏天。就像里面说的,别担心,另一个世界是可能的”,“一个悲伤的故事最适合冬天了。因此莎士比亚在其中注入了悲伤……让冬天染上疫病,就是为了可以创造出夏天,让一个悲伤的故事中诞生出一个愉快的故事”。借助夏这个母题,阿莉想带来的是另一个世界,是希望。 有时如同哲学随想,有时如同交流慰藉,此种共振,带来一种独特的阅读体验,就像听一首层次丰富的电子音乐,微妙的重复和联系之间时不时迎来一股心念的震动。这让人想起德勒兹的音乐观,音乐揭示的时间“不是次序时间(chronos),而是永恒时间(aion),是此性(haecceities)和生成(becoming)的浮动时间”。 4. 人与人的关系,这一主题曾出现于前三部中,在这一部中,新冠管控的背景更是放大了这一点。在“关系”这个平面上,孤独、自由、爱,像一个循环又彼此拉扯的三角,不知道哪一头是极点、哪一头是中点。阿莉构造的情节让我们去想,此时此地,一个人对于另一个人意味着什么呢,人与人之间的介质是否改变了。 管控开始后,双亲已离世的夏洛特住在前男友亚特家,与他的姨妈艾瑞丝同住,艾瑞丝成为她生命中的新照顾者,她们将一起照顾被释放的被拘留者。这些人里可能包含萨莎关心的流浪汉史蒂夫。亚特渴求与前女友夏洛特保持联系,并爱上了伊丽莎白。亚特爱上的伊丽莎白,对丹尼尔有一种特殊的情愫,照顾着已不能下床的他。丹尼尔和索菲亚曾有过往,亚特实际上是他的儿子。罗伯特爱上夏洛特,夏洛特关心着他父亲的女朋友阿什莉。人与人互相缠绕,当代的人际关系似乎不如以往简单清晰,交往呈现点对点的模式。 也许正如罗伯特引用爱因斯坦想表达的,我们与彼此、与宇宙都是关联的,人只有从“分离的错觉”中解脱才能获得内心的平静。 5. 这部小说的翻译自然是难的。阿莉力求还原当代年轻人的新潮语言,连emoji都用上了。新词、俚语、新造词、典故(尤其是莎士比亚)、双关语、双语梗,都是难点。跳脱的情节造成的理解困难也是一点,还有一处甚至出现了成段的打油诗,这些都让人挠头。阿莉特别爱用双关语“抖机灵”,这其中的意涵和效果很难转换到中文里。但一旦完成一处几近完美的翻译,心头又会涌上一股“Click!”的满足感。 6. 这部小说写于新冠暴发初期,出版于2020年8月,翻译始于2021年3月,经历了漫长的三年疫情后,于2022年底至2023年初管控放开时进入中文版最后的校订阶段,并将于2023年夏天诞下中文译本。我在患上新冠时,读着书中关于新冠的文字,生出一种慨叹命运的荒诞感。它在疫情的不同阶段,带给我不同的共鸣。它跨越了那三年的时空,也将超脱于那时空,超出我们的时代。阿莉又一次完成了她想做的事,记录现实,描摹人类。 点击维瓦尔第的《夏》,在音符的暴风雨中阅读这本书吧。 刘慧宁 2023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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