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未来脑机结合技术和虚拟成像技术发展到一定程度,人丧失了对真实世界的感知和体验时,我们会遭遇怎样的境况?当智能公寓和家电能够帮助处理绝大部分家务,但女性解放仍是伪命题时,一个女人如何在琐碎的日常中求生?
糖匪最新的科幻小说集《后来的人类》,收录了她自2020年创作的三部中篇小说:《看云宝地》《快活天》《半篇半调×2》。故事的背景就设定于未来人工智能发展的时代,人机耦合的赛博世界里,有云端的虚拟分身、增强大脑算力的脑机结合改造手术、掌控公寓各项功能的家庭主脑、满足人类性欲的装置“欢喜”、出租身体的球形振子场……
当社会进入机器的领域,技术不仅能影响我们的生活方式,甚至能影响到我们的情感方式、改造我们的身体和记忆,我们再也无法对技术视而不见,再也无法“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1944年,张爱玲曾说:“像我们这样生长在都市文化中的人,总是先看见海的图画,后看见海;先读到爱情小说,后知道爱;我们对于生活的体会往往是第二轮的。”
79年以后,技术更深入地参与到我们的日常生活。我们对生活的体会已经不是“第二轮”的问题,而是技术已经成为我们的生活的一部分,成为了生活本身:当我们和别人聊天发送表情包时,当我们习惯在各种APP上与别人建立情感联系时,当我们的身份与技术绑定时,技术规定了我们自身是谁。
然而,当未来技术不断增殖、加速发展时,人会变得怎样?人与人的关系会怎样变化?当我们感到日常生活中“一切都有点不对,不对到恐怖的程度”,人又将怎样寻回自己的尊严和自由?
科幻小说不只写遥远的星辰与宏大的世界,它也可以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写那些细微而具体的困惑,写那些变形而熟悉的日常生活。
《后来的人类》这部科幻小说集里,写的都是一些普通人,他们是在云间驻留直到生命休憩的鹤来、忍受崩坏生活的欣敏、意外走红的美妆博主陈可青、出租肉身的赵晓百……写的既是未来社会的后人类,也是那些因为各种原因没能及时赶上“最后一班车”的人,那些被技术抛下落后于时代的人,那些不知不觉就从视野消失的人。
在后记中,糖匪写道:
这些普通人,是与“加速”时代背道而驰、脱节的人物。在人们竞相“进步”的时代,他们反而背转身去,与自己的过去和记忆相逢。
糖匪写科幻,写未来,但摆脱了目的论线性论的时间观念。因而我们可以看到,在《后来的人类》中,几乎每个人物都有自己的“前史”:鹤来小时候在云下世界的日常,欣敏与阿姆的聊天对话,陈可青在家乡的独特经历,赵晓百从正常轨道上滑落,从此失控的生活……
张爱玲曾在《自己的文章》中写道:
在《后来的人类》中,这些普通人也做出了自己的“郑重而轻微的骚动,认真而未有名目的斗争”。
《看云宝地》里,鹤来生病后在云上世界与周围人格格不入,他回到云下世界,想起小时候的生活,“云”还未普及时,他喂养流浪猫、与少时伙伴玩耍。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的伙伴成音后来会因走错了技术发展的赛道,被永远地遗留在云下世界。
鹤来“怅然若失,好像不知不觉丢了重要的东西,却不知道是什么”,他感到“隐隐的不对劲”。在误入楼顶的另一个世界——与真实的假山和云朵相遇后,他重新唤起了身体的感知,他没有继续执行医生给出的治疗方案,而是做出了属于自己的选择。
目的论线性论者会把“前史”“过去”篡改成通往未来的一个个事件,而糖匪在小说中把小说人物的过去还原为过去本身,作为自身的过去不再通向某个未来和目标。因而,《后来的人类》中,小说人物回忆过去时,过去才会被松绑,才会被打捞出细节,才会闪烁出温暖的辉光。
鹤来最后回忆道:
但被它们环绕,是一件如此幸福的事。
鹤来的脚步,一定会在某个时刻获得轻盈。
摄影|北野
日本学者上野千鹤子在《父权制与资本主义》中谈到,女性作为职业的家庭主妇是近代社会发展的产物,是随着从18世纪开始的工业化和城市化进程逐渐形成的一个阶层,也是资本主义和父权制妥协的结果。
然而当未来科技不断发展,这一产物依然存在,技术黑箱并不会消失。在《后来的人类》中,现代性所催生的技术发展忽视了女性的诉求,因为听不到女性对于家庭清洁型机器的要求,依然需要人为去操作机器,进行一系列琐碎的劳动。
在小说《快活天》中,欣敏仍旧需要做一些家务,洗衣、做饭、叠衣服,双手并没有得到解放。她和丈夫住在智能公寓中,公寓主脑可以帮助主人照顾家中的方方面面,事无巨细都在它的控制中,摄像头、家用电器、监测仪,公寓主脑监控家中的每个角落,实时观测各项指数。它依据指令来做出高速周到的安排。但是,欣敏却发现自己没有主脑的控制权限,因而不能用自己新买的锅——欣敏想吃烧烤,但家庭主脑却被她的丈夫设置了安全系数,无奈之下,欣敏只能选择速成餐——一种由不同模具做成的膏体状速食。
在平静的生活表象外,欣敏与自己丈夫的婚姻岌岌可危。在生活的溃败中,她决定放手一搏,从繁杂不被看见的生活中,选择新生。
文中如此描写欣敏的感受,这是欣敏隐秘幽微的心灵碎片,这也是作者糖匪对女性生存处境的一次幽深凝视:
生命感受的“不对”化作一缕不散的阴影,笼罩在小说描写的日常生活里。在科幻的推演之下,竟来得如此痛彻心扉。这是科幻抑或现实?此时答案已经不再重要。
对此,著名科幻作家韩松评价道:“三个中篇,四个故事,讲的是最普通的人类日常事情,但是置于未来高技术下,人的感情友情婚情恋情,还有人与人的关系,朋友同事夫妻家人关系,它们的变与不变,写出了技术时代的张爱玲般的感觉,触及了人类最柔软和最坚硬的部分,从来没有见到科幻把它们表现得如此细致入微、缠绵悠长而令人心痛。”
摄影|北野
糖匪曾说她想写的小说是“在场”的小说。当科幻能带领读者“飞”起来时,糖匪选择牢牢贴近地面。在后记中,她写:
一个选择坐在路边的科幻作家必定是关注“现实”的。糖匪意在颠覆人们对于科幻的理解,在传统科幻意在建构一种独特世界观时,她选择从“现实”的逻辑生发开去,去推想未来人们会遭遇怎样的处境。实际上,她自己也做出了“郑重而轻微的骚动,认真而未有名目的斗争”。
《快活天》中,欣敏的好友阿璨因欠高利贷而东躲西藏,最后落得悲剧收场;《跑球》中的赵晓百因为做兼职丢掉正职,走投无路之时只能出租自己的身体;《废料》中生活在小岛中的人们,他们无法离开,更因为信息闭塞只能世代生活在那,更不知道自己身体出现的症状是源自哪里……
当技术加速发展,带来的马太效应只会越发显著。富者更富,贫者更贫,当他们走投无路之时,技术的“恶”就被放大。
糖匪敢于直视“现实”,因而也敢于直面真实。更为独特的是,糖匪在着墨贫困问题最多《半篇半调×2》中,用到了新闻采写体。未来,也许只有记者的“在场”,才能挖掘出更多的真实。然而,糖匪早就在开篇告诉我们,这两篇报道是半吊子记者的“半篇半调”。
糖匪在这很好地体现出身为作家的敏锐性。
技术加速的未来,每个人的存在,只能依靠新闻来投射。回看如今的社交媒体,不正是这样吗?事件只有依靠热点与新闻,才能被揭开真相。人的处境,正在急剧并快速地被流量化、新闻化。这是更为悲哀的一层“现实”。因而,糖匪在半篇新闻之后,又写到了记者的感想。前后映照,形成了一种有张力的叙事。
糖匪在后记中说自己有必须背负的责任。那么,就让我们阅读这部小说,从中唤起疼痛和爱,让尊严和勇气于绝境中逢生。这也是糖匪想要告诉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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