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化这个故事需要一个极为开放的头脑(能至少尝试接受一个充满粪便、X暴力、乱伦的世界,在这里J女是受人尊重的职业也是唯一挣钱的职业),道德洁癖和精神纤细之人也许会在几页之内就昏过去。
神经被作者拉伸到极细几乎要崩断、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在背德的期待和无所期待中又恐惧又兴奋、大脑被多重刺激到几乎要瘫痪。这是我读这个故事的感受。
一开始我以为这种感受是因为我作为一个读者还不习惯魔幻现实主义,就好像一个从没见过冰块的热带小男孩来到了冰雪大世界。读到纽约时报2015年对这本小说的书评时,我才意识到这种感受是本书的很多读者所共有的。
“书中还大量出现了排泄物和其他不雅的身体流出物(Thebookisalsoheavyonexcrementandotherunsavorybodilyeffluvia)“,纽约时报的一篇书评直白地总结道,接着评论了本书的最重要的女主角并总结出了我读这个故事时感受到的另一种性别视角的不适:“黛维-艾玉(DewiAyu)--开朗活泼、精通业务、美艳惊人、床上功夫了得,令人欲罢不能、作为公M领袖受到世人敬仰--似乎是从‘模式化人物商店’的男性幻想区买来的。(DewiAyu—endlesslycheerful,adeptatbusiness,shockinglygorgeous,incredibleinbed,desperatelydesired,universallyadmiredasacivicleader—seemstohavebeenpurchasedfromthemale-fantasysectionoftheStock-CharacterShop.)”
同样作为女性读者,书评作者也提出了我读这个故事时瞠目结舌的困惑、以及随之而来的对《美是一种伤》作者的性别视角的不信任:“对女性角色的描述几乎总是从她们的外貌入手。我们会看到很多乏味的、不切实际的美,这些美会让男人发疯,或者让他们杀人、自杀,或者三者兼而有之。很多丑陋的老男人最后娶了很多可爱的少女处女。”她接着写道:“此外,我不太喜欢所有的强奸场面,但也许这只是我的看法。”
(Femalecharactersarealmostalwaysdescribedintermsoftheirlooks.Wegetalotoftedious,unrealisticbeautythatdrivesmeninsaneormakesthemhomicidalorsuicidalorallthree.Alotofuglyoldmenendupmarriedtoalotoflovelyteenagevirgins.Also,Ididn’tmuchcareforalltherapescenes,butmaybethat’sjustme.)
作为一个女性读者,这个故事所创建的世界确实是让我感到极为恐怖的世界。这个世界里的女性们——高度类型化的女性人物们——她们永远不会在X暴力中受伤、反而像三流黄色小说里被反复QJ也会让YD立刻恢复紧致并继续跟X侵害者大战三百回合的女主角一样能从X侵害重获得女性赋权、资本(文化资本、社会资本和经济资本)、生育的母性力量、以及所有的魔法力量(比如起死回生的力量)。
在任何一本其他流派的小说中,我大概都会处于震惊和厌恶而立刻合上这本书并大骂作者性别沙文猪(对不起辱猪了、向猪道歉),但魔幻现实主义让我迟疑了。
我想起同样引发我作为女性高度不适但非常伟大且必要的另一部作品——库切的《耻》。我忍不住想问作者是否是故意以不适作为媒介、刻意选择了种种颠覆传统“美”的定义的不洁的意象(粪便等各种身体排泄物、X暴力、娼妓等等)来凸显他最想逼迫我们承认的一个糟糕的真实、同时也是本书的标题——美是一种伤、伤口的伤。他是否像库切一样,选择暂时毁灭一部分人性的良善、直视和扩展了他作为男性的本质的暴力和恶、从而带领我们走入那个不安的良夜、打破一切温和的幻象?又或者他就是那个在类型化的女性人物身上意淫并以此为借口为暴力背书的极致反社会男权变态?
又或者——而这才是他为什么选择魔幻现实主义——一如魔幻只有在拉美以外才是魔幻、而在拉美就是现实一样,埃卡·古尼阿万的魔幻在印度尼西亚也是现实?
对于这种可能,我没有足够的信息来进行判断,我对印度尼西亚少得可怜的了解都来自于曾经的印尼华人室友,而她向我打开的世界仅限于中产和上层华人社会混合了西方JDJ和传统儒教的地方——显然远离埃卡·古尼阿万的世界。
对于《美是一种伤》反映印尼历史的部分,我相信这种魔幻现实确是一种现实。
印度尼西亚从荷兰殖民地到二战日据时期再到独立国家多次政治浪潮的严肃历史通过女性人物们的生命史展开,性的暴力是其中的关键词。印度尼西亚这个“她”正如女性人物们、带着“她”不需要被解释被证明就无与伦比的天然充盈着性张力的美迎来荷兰日本以及种种政治浪潮的重重暴力。
诚如埃卡·古尼阿万本人在一次访谈中所说:“在印尼,尤其是在苏哈托时代(这本书是在苏哈托去世两年后写的),谈论65年的悲剧、共产主义和所发生的一切是非常可怕的。对我们来说,这就像一个幽灵。我们知道当时的情况,但我们不想谈论它。因此,当我写这部小说时,女主人公杜维-阿尤(DewiAyu)复活了,这是我讲述这段被深深掩埋的历史的一种方式。我只想谈谈印尼历史上的一切,不仅仅是65年,还有针对妇女的性暴力、殖民主义和日本占领。”
(InIndonesia,especiallyintheSuhartoera(thebookwaswrittenjusttwoyearsafterSuharto),it’sterribletospeakoutaboutthetragedyof‘65,aboutCommunismandeverythingthathappened.Forusit’slikeaghost.Weknowthesituationbutwedon’twanttotalkaboutit.SowhenIwrotethenovelwherethewoman(theprotagonistDewiAyu)comesbacktolifeitwasawayformetotalkaboutthisdeeplyburiedhistory.IjustwantedtotalkabouteverythinginIndonesianhistory,notonlyabout‘65actually,butaboutsexualviolenceagainstwomen,aboutcolonialism,andtheJapaneseoccupation.)
但这个隐喻的可怕之处也在于,女性人物们被物化为政治的隐喻、某种家国命运的象征和替代品。
正如儒教把握国家的后期沉溺于制造贞女来抵充男性国家面对外来暴力的羸弱,埃卡·古尼阿万的女性人物们不得不放弃自己的人性和个性,为了国家历史的隐喻而成为三流黄色小说里能从X暴力中迅速恢复并得到力量的超级“荡妇”——也许是印尼魔幻现实版本的神奇女侠?也成为纽约时报书评所说的“从‘模式化人物商店’的男性幻想区买来的”芭比娃娃——或者我应该说、是印尼傀儡戏中的傀儡?
女性视角让魔幻现实显得尴尬——再一次的,男人们的家国情怀以女性身体为媒介才得以抒发,然而是谁给男人们的权力、让他们以另一种性别和身体来完成他们的人皮史诗?
女性视角的不适和魔幻现实的尴尬让我在读这个宛如狂风巨浪一般的故事时下意识地寻找一条可以暂时栖身的桅杆、一个不会轻易倒下的背靠之物。
波兹曼。
机缘巧合我刚刚重读完他的经典文本《娱乐至死》,而当我打开埃卡·古尼阿万的访谈、试图了解一下这个疯狂故事的创作背景时,一篇访谈以埃卡·古尼阿万的这句话作为标题:“无论你的主题多么严肃,作品都应该具有娱乐性。”(‘Nomatterhowseriousyourtheme,theworkshouldbeentertaining.’)
魔幻现实的冲击力是可怖的。
一方面,魔幻现实比任何非虚构形式都能更加有力地回归到故事本身,要求读者把叙述故事的唯一权力交还给作者。魔幻现实之魔幻背离了读者所知的一切铁律——一切物理定律科学定律道德或文明的铁律都可以随意拆毁、丢弃、重新拼接成一个魔幻世界,在这里说故事的人是彻头彻尾的独裁者,甚至是暴君,除非合上书页、否则无人可敌。以此为前提,魔幻现实所带来的读者-作者之间的权力关系更接近口语表达传统里的说者-听者关系——印刷术赋予智力的优势地位和阅读所促进的理性思维的霸权被夺回、读者突然发现被书面世界所训练出来的分析、推理和判断能力在魔幻现实面前百无一用,因而不得不赤手空拳、回归洪荒之初的听故事者的原点、成为那个安安静静坐下来听故事的小孩。
当说故事的人成为独裁者,而听故事的人脑中所有的声音都沉静下去,《娱乐至死》所提出的担忧就开始浮现。
魔幻现实被作为一种充满原始生命力的方式解读严肃题材,例如印度尼西亚从荷兰殖民地到二战日据时期再到独立国家多次政治浪潮的严肃历史,又因这个故事围绕女性的生命史展开而自动带上的女性视角,二者都是非常严肃的议题。魔幻现实是否以娱乐年代的逻辑、以(魔幻)图像代替现实的定义、以“看”(也或者可以说是“听”、因为读者回归了元初的听故事的人的身份)取代“读”的方式、再以波兹曼所谓“话语的超意识形态”跟魔幻现实主义的作者(那个说故事的人)合谋消解着严肃的内容?从这个意义上说,魔幻现实的现实部分,其本质到底是现实、还是娱乐?二者可以在虚构的领域里——因为我们知道在公共讨论的领域里并不能——杂交?
此时我们也可以退一步继续发问,波兹曼的警告能否应用于虚构作品、又要如何应用于虚构?这两个问题是用这个框架解读魔幻主义之前就需要解决的,而魔幻现实只是把这个问题推到了极致而已。
埃卡·古尼阿万在讲述他的阅读史时给出了一些背景信息:
“我觉得我很幸运,因为在我还是青少年的时候,我只能读低俗小说和恐怖小说。我对"高级"文学一无所知,因为我在一个小镇长大,所以我只是从学校的小图书馆借书看。我读通俗小说、纸浆小说和武侠小说。当我想成为一名作家时,我想到的是我要写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同时,上大学时,我学的是哲学,但有时哲学读起来很枯燥,我就去图书馆找来陀思妥耶夫斯基、加西亚-马尔克斯、托尔斯泰。我把它们都读完了。所以当我写第一部小说时,我受到了所有这些不同元素的影响。我并不担心它是否是文学作品,我只想讲述一个带有历史元素的有趣故事。我认为作家的首要任务是确保读者能从第一句话读到最后。无论你的主题多么严肃,作品都应该具有娱乐性。”
(IthinkIwasluckybecausewhenIwasateenagertheonlybooksavailableformetoreadwerepulpfictionandhorror.Ididn’tknowanythingabout“high”literaturebecauseIgrewupinasmalltown,soIjustborrowedbooksfromthesmalllibraryatschool.Ireadpopularnovels,pulpnovelsandmartialartnovels.WhenIwasthinkingofbecomingawriter,whatcametomymindisthatIwanttowritewhatinterestsme.Atthesametime,whenIwasinuniversity,Istudiedphilosophy,butsometimesphilosophywassoboringformetoread,thatIjustwenttothelibraryandfoundDostoevsky,GarciaMarquez,Tolstoy.Ireadallofthem.SowhenIwrotemyfirstnovelIwasinfluencedbyallofthesedifferentelements.Ididn’tworryaboutwhetheritwasliterature,Iwantedtotellanentertainingstorywithhistoricalelements.Ithinkfirstofallthejobofthewriteristoensurethatthereadercanreadfromtheveryfirstsentencetotheend.Nomatterhowseriousyourtheme,theworkshouldbeentertaining.)
除了波兹曼的警告,我觉得埃卡·古尼阿万有必要反思他所谓的娱乐是否带着一个默认的前缀——男性的。影响他的低俗小说和恐怖小说作为“高级”或“低级”文学并不是一个问题,但毫无疑问是男权的娱乐,他的阅读书架上缺少了女性的视角,这让他的魔幻现实也带上了一个致命的缺陷。
对于这一点,埃卡·古尼阿万也曾在访谈中有所提及。当被问到为什么选择把《美丽是一道伤痕》中的主人公设定为一名性工作者——“书籍(包括小说和非小说)中表现得最麻木不仁的人群”时,他是这样回答的:
“我希望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待她,因为她是这个世界的受害者,但同时她又是一个幽灵,所以她实际上是不平凡的。她不会过多地考虑自己的外在,她把和她上床的男人当成玩具一样玩弄。她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同样是身体,她却把它当作武器。”(It’sinterestingthatyourprotagonistinBeautyisaWoundisasexworker,becausesexworkersaresomeofthemostinsensitivelyrepresentedpeopleinbooks(includingfictionandnonfiction).Iwantedthehistoricalperspectivetobeseenfromverydeepdownbecauseshe’savictimoftheworldbutatthesametimeshe’saghost,soshe’sactuallyextraordinary.Shedoesn’tthinkaboutherouterbodysomuch,sheplayswiththemenshesleepswithliketheyaretoys.Shedoesthingsonherownterms.Thesamebodywhichissobadlyrepresented–sheusesasaweapon.)
埃卡·古尼阿万是鸡贼的,当然在21世纪写作的任何一个作家都应该会至少思考过自己的作品会如何被女性主义文学批判所解构。但他所谓的对女性的赋权并不能说服我,虽然他把他的女性人物们写成“把和她上床的男人当成玩具一样玩弄”的女人,但这种刻板的“大女人”形象跟三流色情小说中的被反复QJ也会让YD立刻恢复紧致并继续跟X侵害者大战三百回合的女主角并没有什么不同。
如果一个男性真的一个女性通过从X侵害重获得资本(文化资本、社会资本和经济资本)、生育的母性力量、以及所有的魔法力量(比如起死回生的力量)而实现女性赋权,那至少我个人觉得,他对女性、女性的生命体验、女性的身体经历、女性的thelivedbody和女性的愿景一无所知。
(引文的中文翻译由deepL机翻完成)
纽约时报书评https://www.nytimes.com/2015/09/18/books/review-beauty-is-a-wound-an-indonesian-blend-of-history-myth-and-magic.html
作者采访https://scroll.in/article/830306/no-matter-how-serious-your-theme-the-work-should-be-entertain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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