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漱石的百合：潜水采珠人

钱锺书《读拉奥孔》说：“许多严密周全的思想和哲学系统经不起时间的推排消逝，在整体上都垮塌了，好比庞大的建筑物已遭破坏，往往整个理论系统剩下来的有价值的东西只是一些片断思想。”我想，其实一个人的一生也只是不断凋零、不停剥落的过程。然而本书作者能够捕捉到这些作家、人物生命中的吉光片羽，同时也由此抓住了一个人生命的耀点。阿伦特将打捞这种光彩片断的人称为“潜水彩珠人”。

作者在自序里交代，这是一部主题涉及文学、哲学、植物、建筑、园艺等日常美学的随笔集。但在我读来，作者分明是借鉴了传记的手法，投入了犹如工笔画一般的考据功夫，去线描一个人的特殊阅历以及博才雅趣。曾做过一年日本大学访问学者的她曾翻译过日本美学家冈仓天心的《茶之书》以及天心恩师与其发妻之子，日本哲学家九鬼周造的《粹的构造》，可见其人对于日本文化的倾慕，亦如她在本书的同名佳篇中所发感触之侧影：“每个人都有自己独赏之花，多半都与自己的才智与德性匹配。”

在辑一与辑二中都有写到冈仓天心与九鬼周造的长篇，天心曾复九鬼隆一之命护送怀有小周造的妻子归国，途中二人之间暗生情愫，并且将这段地下恋神不知鬼不觉地维持十年。后来恋情败露，天心被学校弹劾，被辞任。然而学院中大量同僚与其一起辞职，以此来维护天心的学术寿命。这在于当下我们的环境都是不可想见的。

后文同样还提及与冈仓天心同样在感情上犯过重大失误的野口米次郎，但二人在当时自己时代的人生境遇，乃至如今文学史的评断与口碑完全大相径庭。造成如此差距的原因在于野口米次郎在大是大非面前曾沦为军国主义的宣传家，可见他不过是个才术不的正大奸大恶之人。

作者的女性身份使其作品里充满了博爱的胸襟以及敏感的洞察力，体现在女性书写的篇幅，尤唯突显细腻的关怀与同情的温度。譬如针对“龙介白莲事件”发表议论的时候，援引芥川龙之介随笔《侏儒的话》中的话从而表明自己对于女性生存与情感处境的态度：公众是喜欢丑闻的。因为这样一来，自已所隐瞒的丑闻也好像是天经地义的了。连丑闻也不会发生的俗人们，在所有名人的丑闻中，发现了他们为怯儒辩解的最好的武器。同时发现了树立他们实际上不存在的优越性的最好的垫脚石。“我不是白莲女士那样的美人，但是比白莲女士贞洁。”“我不是有岛那样的才子，但是比有岛更了解世情。”“公众这么说过之后，大概就像猪那样幸福地睡熟了。”而“天才的另一面是具有引起引人注目的丑闻的才能。”

金秋九月，看到互联网上之前惨遭封杀的女编剧、男学者一一被解禁的消息，感觉我们生活着的世界的天空蓝得更清澈了一些，亦少了一抹灰度。

书中稍有涉笔提及七十二岁写就《甜蜜的房间》的森茉莉，对其父森鸥外的恋父情结，她的心智似乎永远停留在了少女时代，而对父亲的回忆既支撑她度过了中年时代的混乱生活，也陪伴她挺过了潦倒悲凉的晚年暮景。以及其作品那种坦直的笔触，亦有乃父遗风。

不禁使我联想到朱西甯对其后嗣的文学影响。个中差别不过是朱天文对于胡爷遗风的袭承。以及唐诺在《尽头》中袒露的，朱西甯对于他就像一个灯塔般的存在，即便他早已不在人世了，他如今遇到社会种种乱象，还是会第一时间去思考一下，朱西甯会怎样说？怎样想？文学上的这种火把的传递、这种灵魂的引领，我想这不是一句简单的“恋父情结”或是人格崇拜就可以简单地妄下定义的。这种文学的亲缘与遗传现象，或许就像上海女作家张怡微的那部随笔集说的——都是遗风在醉人。

书中还有一篇足可见作者的治学理想以及心貌才情，她引述了《走出非洲》的女作家伊萨克.迪内森书中的一段轶事：流落到丹麦当女佣的法国女郎巴贝特中了一百万法郎，于是她为酬谢当地人而做了一餐丰盛的法国料理，但是当别人都认为她取了奖金会回到故乡时，她却告诉大家，那餐盛宴花掉了她全部的储蓄。

作者如是说：“一个艺术家被人鼓励拿第二好的东西奉献出来，是受不了的。”“全世界的艺术家都有这样的梦想:请让我，请给我机会来奉献最好的东西。”

为此，即便作者的材料有余，而组织架构犹如卡伦.布里克森那般脱线松散，我也由衷想为这位“潜水采珠人”打上五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