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我并不明白为什么这本书的封面要设计成刺绣布面的样子——而且还是歪歪斜斜的刺绣。针脚粗细不一、绣成的字母甚至不在一条水平线上、绣到最后好像突然摆烂了一样任由字母头重脚轻东倒西歪。明明这本短篇小说集里的故事也并没有以刺绣不是用针脚拼出字母、在用绣出的字母拼出句子。
但从右手边翻到左手边的书页越多、这本书里我读完的故事越多,我就越喜欢这个封面。这个由某位女性手绣而成的、粗犷多于精致、失控超过细致的绣面恰如其分地抓住了这本书里栖居的女性们的生命故事——在懵懵懂懂中尽力干着没得选的人生抛给自己的活计,好像那三行ALLTHEWAY的针脚,满含农场劳作锻炼出来的诚恳,因为物质的贫乏、社会阶层的低下和新西兰的边缘性而显得拙劣;物质和精神的双重贫乏养育了诚恳,诚恳里却也埋伏着逃离农场和小镇的幻想和渴望。
从TO开始,她们的幻想和渴望燃烧起来,像封面上那个跳起来的O一样,她们用不同方式赌一把自己的命运。有人被父母亲戚推入婚姻、在庸常无爱的婚姻中劳作缝纫、却突然被火车所蛊惑。有人像爆燃的烟花一样爱上闯入农场的年轻男人却又上演了一把《劝导》,可惜只有前半部而已。有人以文字为虚无缥缈的缆绳、攀上去荡出去、进入以写故事为生的颠沛流离的城市生活。也有人持续着奇怪的、好几个人来来去去快变成六边形的婚姻、直到有一天终于来到了临界点、推门进入生命的下一个阶段。
所以最后那个SUMMER才歪歪扭扭,最后三个字母放飞自我,像再也控制不住、也终于不必再去控制的女性自我。
在这些故事里,我最喜欢《心里的一根针》——丈夫不知生死时断进手指的一根缝衣针、从此在她身体里游动,被不同的手掌感受和抚摸。
最牵动我的是《迪克逊太太与她的朋友》——作者FionaKidman轻巧地控制着要告诉我什么而把什么信息藏在她的掌心,而我作为读者像婴孩与母亲游戏一样乐于看她给我构建一个小小谜团慢慢打开的世界,直到故事最后的那段话嘭得一声在我心底炸开、震得我恍惚了好一会儿。
最吸引我的是死亡和衰老意象满满的“本色”一章。
《巧舌如簧》里把跟濒死的姨妈不知道何时降临的最后一面见缝插针地插入满满的出差旅程之中的慌乱的女作家,以及两代女性被不同年代和价值观所塑造的不同的爱和渴望与选择。
《丝绸》里跟玛格丽特·杜拉斯的互文,在河内的异国情调中被突发疾病考验的爱情。
《点彩》中的好房子和破房子,以及新西兰白人与原住民之间时至今日仍影影绰绰的敌视与污名。
这些故事的精彩之处实难总结——作者FionaKidman最厉害的地方就是在无数碎片中抓住人与人之间最转瞬即逝、最脆弱、却又最影响至深的心思、感受和选择。如果你见过一种叫做乱针绣的绣品,就会知道这种艺术由千千万万个针脚在平凡无奇的布面上构成、每个针脚都只是短暂单一的线条或点,但却组成了最精美宏大的画面。
我好像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这本书的封面要伪装成一个被针脚拉皱了的布面——看似二维实则经纬与时空交错、构成爱因斯坦相对论所描摹的宇宙。在这个宇宙里、在女性的生命里,并无坚实的存在,正如坚固的、摧毁和限制了一切的时间都被解构,一切都流动起来:
“如果我们摆脱将女性视为至高他者、客体、固体且明确的男性凝视,去想像女人的观点,长着乳房的身体就会变得模煳、软稠、不确定且多重,也没有清楚的身分。”
IrisMarionYoung曾在书写女性身体经验的文章中这样写过。而FionaKidman的故事就像以细碎的针脚拼出了Young所揭露的流动的女性身份,也如艾米莉·狄金森所写的:
别收起我的针线——我要开始缝纫 在鸟儿开始啾鸣之际—— 会有—— 更好的针脚—— 针脚弯了——我的视力发花—— 在我的思想——单纯之时 我要进行缝纫——女王的努力 不会因承认而脸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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