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世猫的花园"：成人童话，目眩战栗

在我年幼时曾经杀死一只蝴蝶。那是一只不起眼的小灰蝶落在我面前的杂草上，被我捏住翅膀，鳞粉落了满手，蝶翅也被我指尖的汗摩擦得残缺透明，可它依然在有力地挣扎着。一双清晰突出的复眼黑得平静无波，让我的情感无所适从。我松开手，它就那样带着残缺的翅膀在草间飞着，衰弱无力，丑陋如蚊蝇，复眼依然平静，却再也不肯停下来，展示着它的坚韧，也公开着我的懊恼和残暴。

我清晰地记得那时面对生命的巨大恐慌和恐惧感，时隔多年，土耳其作家比尔盖·卡拉素的《离世猫的花园》让我再次感受到那种令人汗涔的庞大力量。

我将《离世猫的花园》视为一部“恐怖感小说”。

这种恐怖感并非如同我以往所认知的、如《枕头人》、《肠子》、《烟与镜》等“暗黑童话”那样来自直白的暴力、阴谋和死亡，而是来源于某种未知的、深渊般的恐惧感、孤寂和无助感。如果说读上述那些暗黑童话时感受到的是兴奋和猎奇，那么读《离世猫的花园》所能体验到的可能是被一种来自大自然和命运之中的、不知名的伟力牢牢攫住的独特感受。

渔夫依赖大海谋生，掠夺着大海，在大海上习以为常地重复着杀戮。但被人们和渔夫自己不能理解的是，大海爱着渔夫。大海爱渔夫的方式是让人和鱼都变得疲累，再让猎物轻而易举地出现在渔夫面前，对这种看似劳动获取的报酬甘之如饴。有一天渔夫钓上一只硕大的金枪石斑鱼，却在掏出鱼嘴上的鱼钩时被鱼牢牢吞住手臂。人和鱼互相不肯让步，捕猎者与猎物融为一体，在海上飘荡。这种背叛的相依为命产生一种爱，又转化成为一种执念。他们相互理解，鱼劝渔夫以死亡的方式获得重生，渔夫愿意和鱼一起去任何地方却不愿死亡。某天渔夫醒来，发现鱼已经死去，鱼肉正在脱落，也带走了他手臂上的肉和骨头，渔夫终于面对自己内心的软弱和痛苦，走向海洋深处，迎接死亡：

“大海，会像母亲一样，把她的所爱藏在她的子宫里不让出来，不再把他生下来。”

这就是《离世猫的花园》第一篇《从猎物口中拿回手的人》所讲述的故事，然而读者所能体验到的却超脱了情节的表面，探达人与人关系、人性与自然关系深处的依赖与爱，掠夺和包容。

《连着几个晚上都错过车的人》讲述执着和理想；《对无畏的刺猬的讴歌》讲述背井离乡的刺猬如何在残忍的世界里艰难存活下来；《“师傅，快杀了我吧”》是不忍接受长辈老去和逝去的年轻人用死亡来停止一切……

每个故事都让人感受到寒流在脊梁流窜的战栗，这是一种存在主义式的成人童话。

《离世猫的花园》许多隐喻以插入端的形式出现在正文中，虽然原文仅有文字，但形式已经超脱了文字，形成如同回文体、宝塔诗一般二维空间的排布，进而实现了视觉和情感上的多层面的互文。许多文字在叙述到一半

请容许我解释。上一段并没有缺少标点，而是我在仿写作者在这本书中喜爱使用的一种叙述方式，讲到一半时、尤其是出现主语和状语之后戛然而止，呈现出富有节奏韵味的生动感，也牢牢攫住了读者的双眼和情绪。

而在作者炫技式的书写方式的基础上，中译本凭借精致且精美的翻译、注解、排版、设计和装帧，达到了形式和内容的极致完成度和高度统一。不禁感慨，唯有阅读实体书，对它来说才是恰当和公平的。

愿我们都拥有自己的童话。

（2023.07.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