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事物的忧伤》"美好事物中的迷失与忧伤"

非常希望自己能够从头讨论这本短篇集，但最后那篇《不死》，那个穆赫兰道式的故事，像一团迅速弥漫的浓雾，它将我纳入其中。当我和你说起这些，我还留在这团雾里。远处是萊尼和他的车，他在车里守着这座雪地里的度假小屋，他的妻子卡罗林和他们的女儿简正在楼上睡觉。自从从车载广播里听到了明天就是世界末日的消息，萊尼一直在徘徊。这消息如此逼真，可惜只有他一个人听到了。他面临几种选择：相信消息是真的，带着妻女逃走；相信消息是真的，在地球毁灭之前杀死妻女减少她们的痛苦；相信消息是假的，回去和妻女一同入睡……

这些选择构成了萊尼的迷宫，且旁生出许多分枝。

为了判断消息的真假，他分析岳母发来的手机信息，回想看见过的《美国地理》上的故事，出发勘探周围是否符合末日前一夜的景象，观察附近开走的车是否像在逃难。为了决定他要做出何种选择，他反复用回忆衡量：几个小时前一家来到度假小屋时，女儿被开门见到的人影吓了一跳，但那只是萊尼的镜像；他和卡罗林初识的那天，他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个海滩上的姑娘坐在了自己的车里，海滩上见到她时“没有爱的感觉，只是有些失落，因为他们不会重逢”；他们互相安慰这里一切都好，不安的感觉只是因为来的路上发生了车祸。

我多么希望他一鼓作气走上楼，在妻子女儿身边睡下，就这样迎来新的不会终结的另一天，另一天假期，故事也能就此结束。

但是不，在他眼看就要踏上楼时，他决定先去洗澡。他不断想象着，如果把卡罗林叫醒，告诉她电台里听来的消息，她对此会有的反应。他还描述了妻子先上楼睡觉，女儿和他留在壁炉前取暖的场景，女儿的样子，用一种与她们隔绝的口吻，同时目光充满关切。他甚至又特意走到门外，站在我这个局外人的位置，遥望自己的家，家里亮起的让他心安的灯光。那时我心中闪过一丝恍惚的预感，萊尼已经死了，要不就是卡罗林和简已经死了。好几次我感到他（以及跟着他的我）就快要走到出口，明明是循着出口传来的光亮，就要走出这团迷雾了，但他似乎有意不愿出去，似乎要走遍这座迷宫里的每一条小路。

哪里才是这座迷宫的地下室？

萊尼想起和卡罗林一起不畏畏惧的感觉，“仿佛在一起就意味着驯服过去的事情”。

他感到自己生活的渺小“比他想像不到的事物更有价值”，那些理解不了的事物，远不如女儿的手或枕上妻子河流般的黑发重要。

他认清了，世界终结的消息是为了让他明白，有一天他们会怎样分离——“世界可能不会终结，但他们会。这才是永恒，而爱不是。爱不过是一个渺小而明亮之物，四面皆永恒。”

他确信在劫难逃这种事，以前一定发生过。灾难中“他们的哭声响彻天空，他们的骨骸迈进土里，每一千年翻动一次。

而他们的生命，我们如今仍然透过美好事物的忧伤去触碰。”

这个统领全文甚至全书的句子，就这么不经意地出现在这个故事的某一页中。我沿着它走了出来，萊尼一家还在那儿，对于他们我不能再说太多，尽管如果先有人向我剧透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阅读这个故事的趣味丝毫不会折损。作者在故事开始之前，记录了它的淵源，一位独居的邻居用五个小时，告诉了作者一些自己的事情。邻居家的墙上，挂着家人的照片。

《不死》这个故事是受这位邻居的启发而作的，事实上，这本收录了八个短篇的集子，其中大多故事是作者“在旅途中听说的真实事件”。这句话成了我的迷宫。在文学的地盘里，虚实之间的边界早就消失了，但那些“真实事件”如何触发想像，触发的轨迹如何，这些疑惑影响了我们看待周围“真实事件”的眼光。在西蒙·範·布伊这本集子的语境下，“美好事物的忧伤”就是那个线团。

忧伤的事物想像其美好，美好的事物想像其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