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八岁去东北农村生产队劳动和生活,离校前带了一批书,以防在乡下荒废了学业。不久做了大队的理论辅导员,劳动之余,宣传思想理论。我的工作很起劲,对于书本里的要点也颇为谙熟,讲起其中的思想,力气十足。但那效果并不太好。
有一次,一个老乡对我说,你讲得很理论,可是和我们的日子不靠边,生活是另一回事。我一时无语,不知道如何回答,第一次感到所学的知识在这里空化了。
在乡下的几年,我们的思想开始发生了变化。一个最大的感触是,社会一般场面上的语言,是飘浮在空中的东西,而日常中,大家有另一套话语逻辑。词汇、语法与我所学习的那一套不在一个空间里。那个看似单调的田间与村落,其实有着无法言说的丰富性。
时光已经过去快半个世纪了,老乡所质疑我的话,至今在脑海里。这让我又次回想起他们所使用的语言,与我们却不在一个世界里。乡下人所用的那套表述,是自古沿袭下来的。他们表达思想的时候,用的是土地里生出的物象和身体语言。有一些很生动,但不能登大雅之堂。记得一位老支书,在广播里哇啦哇啦讲国内外形势,都是从报纸上学来的,也很飘忽。但到了下面,说起话来也是很幽默的,一些句子在汉语词典里无法查到,找不到对应的字来,自然,这样的时候,老人的官腔也没了。
我后来到了大学,才知道社会语言学中,对此有不同的解释,方言、土语和流行语有特殊的生长理由。也由此感到,认识社会,仅仅从书面语里感悟人生,可能出现问题。在流行语里思考问题,大多存有盲区。而学会说自己的话,也非人人可以做到。
这么多年,在与形形色色作家和作品相遇的时候,可以感受表述方式的差异。在文化变迁史中也会发现,每个时代的流行语的旁边,几乎都存在着另一套话语系统,但它不出现在主流舞台,表面是被压抑的,却有着活力。王国维当年研究宋元戏曲,就看到民间语汇与士大夫语汇的各行其路,到了胡适、周氏兄弟那代人,表达就更为多样,各自寻到属于自己的路径了。
理论界似乎也存在这样的现象,一种思潮来了后,不久有新的思潮覆盖过来,隐蔽的思想走到台前。那些隐蔽的东西,往往影响着人们的写作,聪明的作家与批评家,都不太愿意随着风潮走。这可能与艺术的创新心理有关吧,黄子平先生说,理论有时候会把人引向陷阱,读书人当要警惕。这不是没有道理。
汪曾祺先生生前很重视对于非流行语言的使用。他的文章,有方言、土语,还有六朝的句子和晚明的词语。他在小说和散文里,营造出与时代不同的韵致,在异样的表达里,却指示了存在的隐含。他发现了日常被遮蔽的东西,一些时光深处的存在一一被打捞出来。表达的不同,就是思维的不同,在拒绝词语的同质化的时候,他获得了一种美质。也因此,汉语的书写有了更大的弹性。
但我们这代人大概都没有这样的本领,我自己的写作,也常常是重复性的吟哦,被一种惯性的思维所累。有时候想抽身而出,却有着力不从心之感。一个人写作被惯性所驱时,易遗漏存在的要义。所以时时寻觅不被注意的什物,那些微小的,带有生长点的智慧萌芽,才会因与其相逢而收获美意。
这些年来,我陆陆续续写了些杂乱的文章,刊发的时候,编辑或冠之随笔,或称之散文。自己也并不太在意这些文本的属性。我现在大学教书,每年要写一点八股文,不这样写,似乎不能过关。注释要多,行文当绵密,知识点需多样,于是乎仿佛有了学者的样子,自己也得意起来。这样做是没有问题的。但一个问题是,一些重要学术思想,恰恰在那些任意而谈的文字里。孔子的思想,在谈话中表达出来的,柏拉图的对话,谁说不是哲思的一种?现在的许多学院派的人,囚禁在自制的笼子里,感觉被钝化的时候,思想也木然了。
我曾经想在六十岁后,多写一点轻松的文字,但发现自己还在旧路上,有时候的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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