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塔米勒可以和品钦一样,归于“敲门难”的作者之一,但是渐渐适应之后,又会有限地为其着迷。“有限”的意思是,读完后心中会暗暗感慨厉害,但不会感到特别惊艳。
赫塔米勒对物与身体的描述尤其吸引我。在她笔下,物与人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物的生活,甚至比人的生活更为重要(但也仅仅是表面上)。少有这样的时刻,让人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我们正生活在一个物质的世界里。她放大了物的微小与物的无所不在,至少重新点燃了我对自己身体的惊奇。
气味、形状、最熟知的身体部位、某一刻风随影动,在她笔下被重新编码,读者不得不参与她的猜谜游戏——我们的想象力如同一个面团,被她的双手颠来倒去。有些手法很像新感觉派,都呈现出一个陌生化的世界,同时也是没有焦点的世界:第一件物品出现在虚空,文字围绕着它与其它的位置关系展开描述。但这种位置关系的构建很不稳定,视角很快飘移,转向新的符号、新的隐喻。
很多时候,读者是分不清隐喻和寻常景观的。文字中最卖力的暗指,总是用符号的重复与重组,来反复加深记忆。
最开始我试过读《蛙》的方法,把一个意象挂在属于它的含义上,但是这套法子还没读到一半就彻底崩溃。最后我放弃了,转而单纯地享受起碎片化的符号堆出的压抑氛围,有些地方读起来,很像读恐怖童谣。赫塔米勒用句简单,句子大都很短,文字节律很快,视点变幻莫测,加上分不清是不是隐喻的各色意象,可以说非常不新手友好……
不过,这种曲折的语言,其实并不陌生——不如说是再熟悉不过。半年前,一篇狱中来信在各大平台疯转,至少一半的受众,都以为文章写的是别国的故事。了解底层文本以前,我读了一遍;拿到注释版以后,我又读了第二遍。一个虚构的、远在他乡的牢狱之灾收获了数千转发,一个真实的、近在咫尺的暴力却被雪沉落、寂寥无声。三个月以后,我再去看那篇文章,它已经消失了,融化了,连地上的黑色水迹也无处可循。
从那之后,一些问题不断纠缠着我:意识到这不是别人的故事,而是我们的故事,这一点对于读它的人来说有多重要?人需要通过不断咒骂,来保有记忆吗?“如果咒骂中断了”,它会像赫塔米勒笔下所说,“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吗?毕竟,咒骂是用来“短时间地暴怒和长时间地保持安静的”。
后来我想,语言的曲折是它最深沉的力量。一把钩子只有在弯曲的时候才是把好钩子。既然“我们以相似的姿势飞翔,也极可能以相同的姿势坠落”,那么任何一种坠落都总会让自以为飞翔的翅膀迟疑。不过或许,更重要的是“狐狸永远都是猎人”,有时很难说清狐狸什么时候已是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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