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情六欲，尽在人间

几年前读完《火花》（三采文化版）后就知道又吉直树是那种我读起来最顺畅的作家，电波从一开始就跟他是同频的（另外《东京百景》台版终于出了，太好了）。可能我对又吉直树确实有一点滤镜在，所以对这本书前半很多有着过于琐碎描写的嫌疑的部分都相当宽容，而且面对这种第一人称叙述的非常细密繁杂又相当自我随性的写法，我倒是会被一把拽进去的类型。要我说这人真是太宰治精神的继承者，什么灵魂之友的既视感......几乎像是活在当下的稍微积极一点点版本的太宰治，而我作为高三最后冲刺阶段把《人间失格》摊在五三上读得津津有味的神奇选手，读这两位的书都相当丝滑流畅似乎也合情合理。

我猜最能和他对上电波的是生活还可以但见识过更好的生活并认为自己应当过得比现在更好的人，是在社交与职场中消耗而非获取能量的人，是不会说出来但内心对自己和他人都很刻薄的人，是常常受无力与倦怠感困扰却又不甘心彻底沉沦的人，是被摇摆犹豫不安和困惑拉扯着艰难前进的人。说白了就是会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出“我平等地恨着所有人”却又隐秘地怀揣微小希望，阴暗爬行的外壳下包裹着一点点甚至会让自己产生羞耻感的天真念头的人。读《人间》会在人物身上看到一些自己的影子，或者在这个焦虑日渐增加的、许多事物的发展变化越来越让人看不懂的世界上，从任何一个人身上都能够截取到这类情绪与经验的切片：无论是做和大家一样还是不一样的事都很麻烦，考虑着对方的想法去回应结果反而更尴尬，一边贬低嘲笑着自己一边怀抱着连自己都唾弃的骄傲不松手，向对方低头时又想用低下的头去冲撞对方。全书都是由永山第一人称的叙述构成，很神奇的除了最后有一些永山的家庭相关外，其他人的成长环境与经历寥寥无几，基本只有与永山的对话中谈到了一点，读者根本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形成了这样的个性、某种相对稳定的观念、为什么选择了如今的道路，是否有过什么转折点地位的重大事件。但这些在谈话与笔战间展露的个性却极其鲜明可信，影岛和NakanoTaiichi的邮件互撕那里相当漫长，但抛开过于琐细的嫌疑，仔细揣摩这部分其实相当有意思，哪些话是套路式回应哪些话暴露了真心，哪些话是在用尖锐语气或圆滑用语掩盖自己的真实想法？影岛和永山在酒吧长谈那部分是我最喜欢的，两个年轻时就觉察到彼此的相似的，在没有联系的十几年间内心一直将对方当做某种支撑和竞争对手的人，在夜晚、酒精和音乐的作用下进行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坦诚对话。但即便在这对双方而言都算得上小小奇迹的交谈中，除了那份默契、相互理解与方式也许有点别扭的鼓励之外，依然有一些沉重的沉默的间隙、无法吐露的话语和许多的不安与恐惧，我想双方其实都明白他们大概再也不会见面，于是又多一份不舍与悲哀，明明不是一个人却因为即将来临的告别而预支了相应的孤独。

惠子与香澄，这两个女性与永山的相处过程因为他记忆与复现事物的有点特殊的方式有了某种神秘色彩，尤其香澄相关的部分非常迷人，画面感很强。我想归根结底永山还是幸运的，没有变成NakanoTaiichi那样放弃自身思考完全见风使舵的人，也没有像影岛那样惹上大麻烦最终消失无踪。永山当初的“凡人A的罪状在于相信自己的才能”包含的矛盾也许会永远跟随他吧，这份挣扎与不甘、试图伪装成谦逊姿态的骄傲、奋力挤压还是能喷涌而出的对创作的热情，最终也许能够指向永山新作标题“蜕变”一般的结果也未可知。在久违地身处家人之中，在沐浴过算不得巨大但已经足够令亲朋自豪的成功的喜悦之后，虽然还有那么多那么多复杂的情绪在内心回旋，还有那么多那么多关于未来的不安与忧虑，我猜永山最终还是能够重新找到某种愿意去相信的东西。而且看看这里呀：“我不太擅长当人。这话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就如同这字面上的意思，我不知道怎么当个人。但是，这也没什么不好。”对于自己不擅长当个人这件事的态度从挣扎、掩盖、回避到完全接纳甚至理直气壮，不是也挺可爱的吗？